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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章 东风乐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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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琅琊居解禁前的第三日。

    竞日孤鸣伤势大复,余毒既消,便就撤了玉清散,连绷带也不用了,唯独右上臂上有一道疤痕尤为深刻,紫黑色的疤痕剥离开后,还留下了浅浅的粉色痕迹,倒不是难看,只是……有些碍眼。竞日孤鸣看了看笑道,以往总羡慕苗疆战士身上的“光荣象征”,如今,再也不用羡慕了。

    史艳文本来心有愧疚,一听这话倒释怀不少,他知道苗人善战,有伤疤对他们来说不仅不是坏事,反而是值得炫耀的伟绩,竞日孤鸣此话倒并不是全然的安慰之语,倒是自己身上原有许多伤痕,如今竟一个不见,倒让他沐浴更衣时很不习惯,总觉得少了什么。

    “这样不好吗?”竞日孤鸣挑眉。

    “也不是不好,”史艳文道,“只是有种奇怪的感觉……先生能否告知此物从何而来,原作何用?”

    竞日孤鸣沉吟片刻,“只怕此恩太大,艳文听了之后会忍不住以身相许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多虑了。

    “此物乃母妃奇缘巧合所得,原是为了留给在下未来至爱娇妻,此前暂由母妃妥善保管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令堂已去世多年。

    “所以,在下不得不去一趟苗疆宗族祭祀场,请了母妃灵牌一用。”

    史艳文一愣,随后满脸怀疑地看着他,“丹药藏于灵牌?”

    “事实证明,很安全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当真?”

    “当真。”

    “果然当真?”

    “果然当真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心情略复杂。

    史艳文看着竞日孤鸣,费力想从那双眼中探出半分虚假,可惜几番注目,却只发现了调笑之意。

    “如何?”竞日孤鸣半开玩笑半是认真,道,“艳文可打算好了何时将自己许给我?”

    他原以为史艳文会面露尴尬的让自己莫再玩笑,或是声音又稍显委屈的一软叫自己一句先生,当然若是他恼羞成怒发发脾气也好,想方设法避开话题之类。

    不想那人面不改色的点头一应,“就今晚吧。”

    竞日孤鸣垂眸看向手中的酒杯,又自觉多余地考量了己身酒量,无论是听错还是产生幻觉的几率都太小,脸上尽力保持着半真半假的笑容,“艳文……方才可是认真?”

    “怎么?”史艳文无辜地眨眨眼,“我方才是说了什么吗?”

    竞日孤鸣闻言,笑容逐渐变得微妙,眼眸微阖,“不,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史艳文稍感不解,大概是觉得事情结束的有些简单了,虽然避免了尴尬,却又有些莫名的失望,便淡淡道,“是啊,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怎么可能没什么。

    一点都不像竞日孤鸣对他得寸进尺的性格。

    倒像自己倒贴上去,人家却不领情似的。

    这样一来,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,心中越加犹豫。

    “先生。”

    “恩?”

    “外面这么冷,我们……回暖阁吧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说虽如此说,结果回暖阁的却只有一人。

    不过即便只有一个人,竞日孤鸣却异常镇定,没有问史艳文要去做什么,也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,只在软塌上饮酒思索,偶尔唇边散出一丝笑意,更多的,却是不可说。

    既然说不得。

    便静观其变。

    约莫过了两个时辰,史艳文才不疾不徐的来到,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衣,头发安静的扎在右肩,还有些许水汽,动作慢条斯理,犹豫闪躲地拿着前两日从酒窖里捞出来的大红酒瓶,在塌边坐下。

    红色,好兆头,竞日孤鸣手指忍不住抖了抖,笑中带了意味深长的暧昧,“艳文今日真是主动。”

    史艳文沉默了一下,抬头仔细看了看竞日孤鸣,似乎在怀疑什么,拿着酒瓶的手也不由得紧了紧,耳垂诡异的红了。

    “有些问题,艳文一直想问先生。”

    史艳文语气并不十分肯定,仿佛这个问题是什么不该问的,但又控制不住自己,以至于连脸色都带了踌躇不定的认真。

    竞日孤鸣叹了口气,“艳文难道还在惦记那个秘密?”

    惦记?明明是你自己答应告诉我的。

    “……那个不算。”

    “看来还有很多。”

    “只有……三个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这倒是出乎意料,“哪三个?”

    史艳文定了定神,打开酒瓶,浓郁刺激的酒味随即扑面而来,他想了想,又坐近了些,离竞日孤鸣只有半臂距离才停下,“第一个,先生能不能告诉我……”

    又停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不好意思说?”竞日孤鸣替他倒了杯酒,压抑着轻笑,“那就先喝杯酒壮壮胆。”

    史艳文实在没忍住,抬头瞪了他一眼,不过酒还是喝了下去,“第一次在温泉……先生的动机,到底是因为什么?”

    竞日孤鸣笑容一僵,没想到这居然是他问的第一个问题。

    他知道史艳文一直都很聪明,这几日暗自思量,想必已经明白了很多事。

    他知道竞日孤鸣以救命而施恩,以索恩求回报,让他不知缘由下莫名成了自己的帮手。

    第一次去漠市为饵的人表面上看起来是竞日孤鸣,实则是将史艳文抛到台面上,史艳文才是真正的饵。

    吴辅第一次来的那晚,竞日孤鸣态度倏然过分亲密,是故意彰显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——不过是让史艳文这鱼饵的位置板上钉钉,将所有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。

    所以后来才会有一系列针对史艳文的行动,吴辅、竞日孤鸣过往势力、琉璃所为,都是为了挑拨离间,试图将人隔离。史艳文彼时已有察觉,故而对那雪山上含蓄的许情视若无睹。

    之后竞日孤鸣试药,再去漠市,其实也有抱着趁机将漠市最后的残余势力引诱而出一网打尽的意思,但那份真情史艳文也不能视而不见。

    如他所说,他的确是个很好的契机,但不是等待而来,而是选择而来。那两个丫头应该和自己一样,或多或少是被引诱到了竞日孤鸣身边,方法已不可考,想来不难。

    小孩子心机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,而对史艳文,只要在路上安排几个事故——事实上史艳文苦思冥想后才想起他确实是因为“某天某时不小心听了几个人说南下苗疆有奇景”才被引去了漠市方向,才见到了竞日孤鸣。

    这件事原先史艳文是得不到一点利的,哪知缘分此事实在奇特,谁会知道竞日孤鸣会中途选择了救史艳文一命,未曾保全实力,若非吴辅想让人助他进入暴风层而引藏镜人与俏如来去了漠市,他们定会在沙寇那里吃一大亏,丧命都有可能,厨娘即便提早报了信也是凶险。

    如今那纸“十恶”罪状阴谋被揭,残余势力已被打击殆尽,除了吴辅与那沙寇,所有人都已各归各位。

    其实这些事竞日孤鸣直言,史艳文也会助他,只是以立场而言,竞日孤鸣的保密措施实则应当,史艳文不仅没有感到不适,反而十分赞赏——情感和立场、小爱与大爱终须分个清楚明白。

    唯有一点,只那一点。

    藏镜人带了那封计划变更的书信去后,竞日孤鸣……吻他那次。

    他自了解,竞日孤鸣的感情那时绝不可能那般激烈,深究其原因,史艳文却实在是想不通——如果是为了留下他,应该还有其他更合适的方法才对。

    竞日孤鸣想了半天,史艳文湛蓝视线中的信任让他安心,但那答案其实并不怎么思虑深远,甚至有些出乎意料的幼稚。

    史艳文那酒已经喝了三分之一,脸颊旁都染上了红晕,但竞日孤鸣却仍旧只是不悲不喜的看着他,陷入思索。

    “先生,这问题很难答吗?”

    “非也,只是在下有些不解,艳文为何要将事情想得那般清晰。”

    史艳文怔了怔,酒气让他的思考有刹那迟缓,血气不足的身体稍显疲累,也受不了太多的酒水,微微摇头,“只是个动机,艳文只是想知道,那个……让人难以忘记的沉吻,是出于情感,还是算计。”

    竞日孤鸣脸色微变,坐直了身体,左右慢慢抚上他的下巴,“艳文以为是算计?”

    史艳文顺势抬头,眼中仍是清明,没有畏惧,也没有反抗,“先生说什么,艳文就相信什么,只怕先生又忍了下去,什么事都忍在心底。”

    竞日孤鸣放下手,叹了口气,将他的酒瓶拿开,“艳文如此关切,在下自是不好再有隐瞒。只是,若我说那次只是我急的失了分寸,你……可会相信?”

    急……

    “竞日孤鸣也会着急?”

    “竞日孤鸣当然会着急,”他看着他,提醒道,“从第一次见面,艳文不就知道了?”

    第一次见面……

    那被拖延的半个时辰。

    史艳文忍不住笑了,好像的确如他所说,他们第一次见面,史艳文就看见了竞日孤鸣从未在人前展示过的心急。他笑的忍不住肩膀直抖,同时心底又生出小小的满足感,许是那壮胆的酒发挥了作用,史艳文在塌上按住他的手,倾身一哂,道,“原来先生那么早就被艳文迷住了,真是稀奇。”

    竞日孤鸣一挑眉,反手握住他的腕子,“那艳文还欠我的问题,是不是该给我答案了?”

    史艳文从记忆里搜刮了一下,好像竞日孤鸣确实问了他一个问题,那个关于同心石的问题——为什么不问我?并且一直没得到答案,只是为难只在当时,如今并不需要,这答案现下也并不需要像竞日孤鸣那样推脱。

    当时他不愿深思,现此刻却并不需要犹豫,毕竟性格之比,他实在比竞日孤鸣爽直太多。故而他现在可以毫不犹豫的回答,“我相信先生,哪怕在几天之前,先生还在与我说谎。”

    “有吗?”竞日孤鸣反问。

    “这是第二个问题,”史艳文拿着酒瓶酒杯,边倒边笑,“‘结契兄弟’啊,先生的契书在哪里,艳文都没见过。”

    竞日孤鸣顿了片刻,抱住他的腰,将人拉近,眼中闪过深不可测的光芒,“你要契书?”

    那动作突然,史艳文可惜的扫过洒落的酒,将酒杯放在一边小桌上,直接拿着酒瓶喝了一大口,“咳咳,先生总不能是想空手套白狼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看来是真的有点醉了。

    竞日孤鸣沉吟道,“可我并不想与艳文有兄弟之称。”

    史艳文晃了晃脑袋,眼中闪过一丝迷茫,“那和结契有什么关系。”

    竞日孤鸣看他半晌,倏尔一笑,“的确,兄弟和结契,确实没什么关系。”

    竞日孤鸣猛地拉起他,史艳文一时没反应过来,被扯得踉跄一下,幸好竞日孤鸣及时揽住他的腰,“只是契书一定,此生无悔,艳文可千万别后悔。”

    “呵呵,”史艳文又晃了晃头,笑意似要泛出眼角,“史艳文,不做后悔之事。”

    契书寥寥数语——

    天地共鉴。

    史家艳文,乙未年六月生,行事磊落,文质彬彬,温文尔雅。

    竞日孤鸣,乙巳年二月生,面如冠玉,才智卓绝,雅人深致。

    去岁临冬际,闻君随缘来。

    缘起无相,缘落留名,缘来无处,缘定有心。

    君子儒慕,白衣风流。累月相守,同卧同寝,同情同心,患难与共,视其亲为己亲,视其爱为己爱,视其痛为己痛,视其苦为己苦,互生交契之心,于丁未年末,琅琊居阁,暖室寄语。

    愿付余生,如星绕月,如风缠雨,至死不渝。

    以此为契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各赋其名,宁死不悔。

    史艳文眼前景象已然有些重影,那酒的后劲已经上头,但提笔的手却稳当的很,但这稳当只维持了片刻,放下笔,人就跌进了竞日孤鸣的怀中。

    他深吸了口气,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,还没完全闭上又不甘心地张开,看着那寥寥几笔略感失望,“太……太短了。”

    竞日孤鸣紧紧抱着他,同样点点头,“的确太短了。”

    但他们这样的人,他们所经历之事,却不能留太长。

    史艳文似有所觉,意识不清的抬起一只手搭在竞日孤鸣肩上,皱了皱眉,“你是,累了?”

    竞日孤鸣无奈的看着他,此刻本该是两相庆祝之刻,不想这人趁他写书之时又喝了许多,“是啊,我累了。既然累了,我们去休息吧。”

    “休息?”史艳文眼皮跳了跳,“不去。”

    “艳文喝醉了,不想休息吗?”

    “你会,咬我。”

    竞日孤鸣失笑,一手将那半纸契书压进书里,随后半抱半扶的揽着人往软塌走去,“不咬你了,别怕。”

    “不咬了?”史艳文突然停住了脚步,一身的力量都坠在了竞日孤鸣身上,连带着把竞日孤鸣也钉在了原处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我不怕。”

    “恩?”竞日孤鸣愣了一下。

    史艳文真是醉糊涂了,一急之下拉着竞日孤鸣的头发狠狠一扯,脚下也虚浮地踩着竞日孤鸣的鞋子,“我不怕你!”

    竞日孤鸣实在没忍住,抱着史艳文笑了,笑的控制不住手上的力度,“好艳文,那酒实在不是个好物,日后可记得千万别在别人面前喝了。”

    “恩……放开。”

    男人的身体不比女人柔软,是以史艳文感觉不舒服也是正常,竞日孤鸣手臂失控的力量如今可不是史艳文反抗的了的,但那一身的身法力道到底还有些用处,而后下意识带了技巧的挣扎险些让竞日孤鸣都没把握住。

    好在,只是险些。

    竞日孤鸣忍笑推手将他双肩缚住,另一手却自膝下穿过,径自将人抱了起来,“别动,小心扯动在下手臂的伤势。”

    这话起了作用,说来也是史艳文神智未曾完全模糊,他终于不动了,眼中闪过一丝担忧,在竞日孤鸣方将人放下时便迫不及待地撕扯着他的衣服,“伤口,不是……好了吗?”

    竞日孤鸣坐在一边,让史艳文靠在他肩上,任由他扯着手臂看,他的力道不大,也看不清晰,不过解开袖扣就花了很长时间,而后又在那条粉色的痕迹上逡巡许久,或许是那份记忆太过深刻,连醉意也被驱散了两分,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“没关系,”竞日孤鸣下巴蹭了蹭他,道,“我很喜欢这条疤。”

    史艳文没太听清,只觉头顶压了大石一样,又沉又重,无处可放,唯有身体周围那份包容的气息能可缓解一二,索性将头后仰着,迷迷蒙蒙地看着那个人。

    是竞日孤鸣。

    对了,他还有一个问题没问。

    “竞日……孤鸣?”

    “恩。”竞日孤鸣慢慢解开他的外衣,试图散去那一身的热气,点点头道,“我在。”

    史艳文又晃了晃脑袋,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压住竞日孤鸣的肩膀翻身跪坐起来,只是那动作太大,一起来就失了力,整个人扑倒在竞日孤鸣身上,似乎浑浊的思想越加不清明。

    “你还没……回答……我的问题。”

    竞日孤鸣看了看史艳文乱动时方才一不小心被自己拉开的领口,领口之下正好看见胸膛,接着又迎上史艳文仰望的视线,眼神不由得深了深,“艳文的第三个问题,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的问题?”史艳文也不知是又迷糊了还是不好意思问出口,便又往他靠近了些,“你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他进的不多不少,膝盖正好抵在了不该抵的地方,实在很难让人不想偏。

    竞日孤鸣看了他半晌,终于叹气。

    投怀送抱还要借酒壮胆,借酒壮胆就罢了竟还真的喝醉,未曾想史大君子也会如此孩子气,若是是多年未曾行过人道,但这有意无意都磨着人——且多多少少是带有目的地磨人,又不像是羞赧的不知其事的。

    竞日孤鸣略想了想,恍然大悟。

    他差点忘了,史君子,是已有三个人中龙凤之子的父亲,江湖纵横多年,撩拨人的功力应该不浅……

    只是,醉酒之人,说话总是做不得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