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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五 难平风烟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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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程方愈的眼角微微跳动。青龙教韬晦多年,杀人放火之事已经不多,可……于他程方愈而言,他在青龙教——甚至这方江湖——的这份地位,大概,都无法出脱当年那一件事。

    “你说……十八年,”他的神情似笃定,又似疑惑,“你该不会是为了十八年前的黑竹会来讨公道的吧?”

    这表情只令沈凤鸣怒火益炽。“黑竹?只是黑竹?”他面色青硬,双目却微微泛红,究竟是忍不住,右手间光影一闪,匕首逼近程方愈下颌,“若只为对黑竹赶尽杀绝,你为什么要放那把火——你明明看得出来她不可能是黑竹的人,是不是在你程左使心里,她是什么人不重要,烧了就没人知道,一了百了!?”

    程方愈这次竟没有躲闪。他看见烛火映在沈凤鸣眼中,好似十八年前的那片惊寐火光。

    他无法否认,他并没有忘。“若你说的是她——她当时已经死了。”他勉强道,“她死了我才叫人烧……”

    下颌陡一股剧痛袭来,他不禁闷哼一声,断了言语。锋刃就在颌下,血出麻痒,张口竟是艰难。

    “在我们云梦,”沈凤鸣强拿住语气,“人死后身魂皆归天地——除了这天地,没人有资格毁损他人尸身。而你,你焚了她身体,叫她死后灰飞烟灭,其罪其恶,比杀她更甚!”

    “她是……”程方愈忍痛,“是你的……母亲?”

    匕首紧压之下,他被迫稍许仰头,看见沈凤鸣眼中的火光摇晃得愈发厉害——十八年并没有消化那场炽火风烟,只言片语,就足以勾起那份深痛,痛得他竟一时不知该不该回答。

    程方愈喉上滚了滚。“你听我说,”他说道,“我不知云梦如何,但在我们青龙,焰火乃是净化之意,人死后皆要以火焚之,绝非是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放屁!”沈凤鸣吼道。“那日镇上你杀了多少人——那么多死尸,你没放火,偏偏到了她这里,你就下令‘烧了’——不过是不想叫人看见你们大肆屠杀之下还连累了无辜之人,便要毁尸灭迹,除此之外,还能有什么解释!”

    他步步而前,迫得程方愈不得不退至桌沿。“无言以辩了!?”他最后一次将匕首抵在程方愈喉心,连呼吸都变得颤动,“你躲在青龙教这么多年,可曾想过今天——也会落在我手!”

    程方愈只余苦笑。“你既恨我如此,那就动手,还等什么?”

    沈凤鸣却没有动,只有牙关紧咬,咬得面容都变得狰狞。

    “还是你今日——还不能杀我?”程方愈道,“因为你还需要我。”

    沈凤鸣无法否认。他还不能杀他。他需要他——需要多一个知道夏琛还活着的人,才有可能在送返夏琛这一途面面俱应,瞒天过海。夏家庄的同行者,临安城的旧交好,他都已不敢尽信,唯一如今信任的鲁夫人也断不可能为此离开建康,况她若真随棺去临安,徒引怀疑注目。今时今日唯一能帮上他的只有面前这个人——只有程方愈,哪怕他是他二十年的深仇,他亦必须如此承认。

    “咣”的一声,匕首被他重重掼于地面,滑去了墙边。“你这等废人,现在杀你也是胜之不武!”他厌恶道。“我容你苟活几日。”

    “只怕你一辈子都要胜之不武了。”程方愈却道。“恨了我这么多年,你确定——还要等?”

    “你以为我是什么样人?”沈凤鸣逼近他,“程方愈,你给我听好。你这一条贱命,我当然迟早会取,但比起现在就弄死了你,若留你能换君超一条命,别说几日,就算容你再活十年,又有何难!”

    他说“又有何难”,可分明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切齿,便是这般狰恶表情反叫程方愈一时竟无言以对,良久,他方转开身,目光寻觅到地上那柄匕首,微微顿了顿,上前俯身拾起。

    他忽道:“如果我说,我是因为害怕——你可会相信?”

    他低头看着手里尖刃。“十八年前的‘魔音’,直到今日,仍足令人梦魇。只是我——不敢提起这份心怯。”

    沈凤鸣没有接话,他也便没有回身。“那时我年不满廿四,比现在的你更年小,总是担心——我这个所谓‘青龙左使’,其实根本无法服众。就在那不久之前,我还只不过是右先锋顾笑尘手下一个连组长都才勉强够上的小人物,只不过因为当时的青龙左使叛逃,教主问顾先锋有何人可荐时,我恰好随他身边,替他料理了几件事。顾大哥与我交好,随手便指了我,说就连我也比简左使强,我没想到——这一指,竟会当了真。

    “教主看上的当然不是我的武功——我这点微末身手,与旧左使相去甚远,青龙教之中,强过我者不少。他只是痛于左使之背叛,故此看重了忠诚——我是顾大哥的心腹,他信重顾大哥,当然也便信重我。我战战兢兢,虽有左使之名,在昔日同侪面前,也并不敢自居高人一等,万事还是多寻顾大哥指教——可也不过半年光景,顾大哥惨遭慕容暗算,于我而言,自此仿佛失去了全部倚靠。顾家伯父世忠,不得不重新接继右先锋重任,他与我一样,痛恨慕容,痛恨与朱雀山庄有关的一切。彼时以为朱雀已死,亦掌握不到慕容行踪,全数恨意,只能发泄于新来谷中的朱雀星使卓燕——也便是今日的左先锋单疾泉。顾伯父秉性刚烈,忍不下丧子之痛,不顾教主禁令,时时与单先锋为难,终至那一次——设下埋伏,向他出手,几乎置他于死地。教主为此勃然,执意将顾伯父逐出了青龙教。他一向偏爱单先锋,右先锋被逐,麾下这许多人马,本来当然是该顺理成章,交由单先锋制辖,可顾大哥的人怎么可能听令于曾是死对头的朱雀星使,教主也明晓这个理,所以——那些人最后悉数给了我——所以我程方愈,武功平平,从无建树,却突然便成为了青龙教里,手下人数最多、势力最大的一个。”

    他说话时将手中匕首翻了一面,又翻回来,像是想确证什么似的将它仔细看着。“慕容当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。他已除掉了顾大哥,顾伯父又被逐出,我当然就是他的下一个目标。他不知道我其实名不符实,就连我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自己有那么重要,那次他派来的杀手终于在青龙谷外的酒馆埋伏到我,我本来——必死无疑。”

    他终是转回身来:“是单疾泉替我接下了一击。在那天之前,我虽然受制于教主的严令不敢对他怎么样,可心中毕竟恨他。可那天之后——我终是不能不为此感激他。至此我才不得不正视——我这个青龙左使,终于不该只是一个名头,终于要担负该担负的——终于不能每日介只想着怎样与自己人难堪这等事来浇心恨,我必须要找机会杀慕容,灭除他的党羽,方是真正替顾大哥报仇。”

    “你在与我解释——你当年为何对黑竹痛下杀手?”沈凤鸣冷冷道,“我不需要知道这个。”

    “我本来,的确没有打算在镇上放火的。我甚至不应该去那个镇子,因为我觉得那天若能杀得了慕容,就已是天大的胜利了。”程方愈道,“可一个如我这般的小人物,当终于决意要做一件大事时,便比谁都更无法后撤躲避。得手慕容之后,他们问,‘程左使,要不要乘胜追击?’我无法说,‘不了,回去’。进了镇子,他们问,‘程左使,杀还是不杀?’我必须回答,‘杀,一个都不要放过’。魔音突然而至,他们问,‘程左使,这是什么厉害妖术?’我只能说,‘不必怕它,我必找到源头将之消灭’——而最后闯进那间屋里,他们问,‘程左使,她已经死了,怎么办?’我不能说,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’。我不能说我其实和他们一样心中恐惧,不知道奏出了那般可怖琴声的究竟是人还是妖魔。我希望自己当得起‘程左使’三个字,所以非但不肯掉头落跑,还在进门之前,告诉顾伯父我定能应付,可是看来那时的我,其实只合是个普普通通的‘程方愈’。”

    “你寻了这许多借口,可觉得滑稽?”沈凤鸣只是带着鄙色,“堂堂青龙左使,以那一战闻名江湖,如今却说自己其实胆怯惧怕,将恶行皆推与年少——程方愈,我小看你了,你同单疾泉倒也真是一路货色,虚伪。”

    “纵使在今日的你看来,我一切举动都匪夷所思,一切解释都虚伪、牵强、足称借口——事实便是那般。沈凤鸣,我绝不期你因我几句言语减一分恨我。是,就是我下的令,我甚至还可以告诉你……”

    程方愈说到这里停了一停,将手中的匕首递还到沈凤鸣跟前,“……‘他’也是我杀的。”

    沈凤鸣没有便接。即使面前的匕首并非“彻骨”,可他确信——程方愈已认出了当年黑竹那个对手留在自己身上的影子。可出乎程方愈意料的,他也没有因这句话而愤怒,反而久久看着程方愈,一句话也没有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