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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四 新岁重逢(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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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沉凤鸣耳中听得外面车马响动,想来即便不是另有要事,这马车若真是特为运酒赁来,也该还去了。便笑道:“瞿前辈当真辛苦,下回有什么需要,只管递个信来,我必着人送到府上,更不必大费周章去赁车。”

    苏扶风却只澹然道:“他愿意去,我一个晚辈可管不上。”

    沉凤鸣似懂非懂:“瞿前辈莫非事先没告诉你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苏扶风便笑:“他与我们原本话就不多,若没要紧便各忙各的,倒是同你们这些客人,还说的多些。”

    “他与凌公子话也不多?”沉凤鸣大是好奇,“那与……”

    他停顿了下:“……与凌公子的母亲呢?”

    苏扶风没有便答他的问题:“你今日来,好像特别关心瞿安?”

    沉凤鸣默了一下:“也不是。他突然来一醉阁买酒,我觉得有点奇怪。不过既是为了凌公子,那就……那就没什么奇怪的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倒是听到一些事。”苏扶风道。

    她说到这里,先向凌五五道:“你上去,看着点你爹。”

    五五应声去了。苏扶风才道:“凌厉在青龙谷遇上陆兴,说与夏庄主回京路上遭黑竹会行刺,你答应夏庄主彻查此事。原本若不是凌厉出了这档子事,他该是昨日便要找你问清楚的。眼下你告诉我,查出来没有?”

    沉凤鸣苦笑着摸摸鼻子:“我若说我就是为此才特别关心瞿前辈,不知算不算冒犯?”

    苏扶风皱眉:“你怀疑与他有关?”一顿,“为什么?”又一顿,“除了买酒——还有别的理由么?”

    沉凤鸣稍一默然:“我有个不情之请,不知——凌夫人能否让我看看你那块金牌?”

    苏扶风的眉头皱得愈深。沉凤鸣想必不会知道,那块与她旧魔有关的金牌,从来都是她不愿想起更不想见到的东西。她便勉强笑了一笑:“早不知放哪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块是我的。”沉凤鸣将自己的金牌拿出来,放在桌上,“请教——瞿前辈、凌公子和凌夫人的,形制可有不同?”

    苏扶风冷笑起来:“你不但怀疑瞿安,你还怀疑我和凌厉?你莫非是认为——是我们伪造了你的金牌令,让黑竹去行刺夏铮?”

    “我没怀疑任何人,只是想查证些疑问。凌夫人一面问我查出来没有,一面却又不肯回答我的疑问,是不是太为难我了?”

    “看起来——你在其他地方一无所获。”苏扶风道,“不然何至于怀疑到我们头上来。”

    “也……可以这么说。”沉凤鸣承认。“我倒是希望——在凌夫人这里也一无所获,可那也要看夫人肯不肯配合了。”

    苏扶风看了看桌上那块金牌。“凌厉好长一段日子都没回临安了,这事肯定与他没关系。”一顿,“而且他那块中心是一个‘凌’字,与你这个‘凤’字相去甚远,恐怕也不至于以之伪造金牌令。”

    “夫人这话的意思是——”

    苏扶风笑了笑:“瞿安那一块,我虽没有见过,但料想中间那个字,不是瞿便是安,与‘凤’也不相似,倒是我那块中心刻的是个‘风’,略是相近。倘若令上印得不清不楚,接令之人不细核对,说不定便以假乱真。”

    她伸手掠了掠头发:“如此回答,可算配合了?沉公子要不要以此为凭据,判定这事与我有关?”

    “倒也不失为一种可能。”沉凤鸣倒是老实不客气,“只不过这么做,我一时想不到对凌夫人你有什么好处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你也知道。”苏扶风不无揶揄。“我们手里固然是有三块过往的金牌,但人却早离开江湖,除了几个亲朋,也没什么往来,你说,我们有什么必要再蹚入江湖浑水,尤其是——还去刺杀夏庄主?莫说夏庄主与我们是友非敌,就算真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想要除之后快,你觉得,以我和凌厉——还有瞿安——需要假他人之手?”

    沉凤鸣笑:“你们自然是这世上最不可能假手于人来行刺杀之事的三个人,但若这件事非仅为刺杀,那便未必不可能了。”

    一旁的刺刺原是不想插言黑竹中事,可听至此处还是忍不住开口:“沉大哥,无凭无据之事,你莫要乱说。若说谁有能耐办下此事谁便是‘凶手’,那你可比谁都更有能耐,而且你这块金牌——刚才不是还从阿合哥那里拿的吗?怎么你不怀疑阿合哥呢?”

    苏扶风倒并不生气,摆了摆手:“沉公子说‘非仅为刺杀’——你是说,这人有别的目的?”

    “我是这么猜。”沉凤鸣道,“夏庄主能够安然无恙,其实也因了几分运气巧合,我既猜测此事背后是东水盟,当然相信他的本意确是要对夏庄主不利。可如今的结果,折损最大的却是黑竹,而且,折损的都是我的人手——或许,这人与我有仇也说不定。”

    苏扶风心下微微一震,抬头:“所以你认为是我?”

    沉凤鸣与她对视片刻,忽笑了笑:“没有。我从不认为——凌夫人与我有仇。”

    苏扶风便保持了沉默。当着刺刺的面,她并不想与沉凤鸣展开这个事关二十年前的话题。沉凤鸣已经叹了一口:“刺刺说得也不错,我无凭无据,全是一己推论而已。凌公子当然是与此无关,凌夫人当年与黑竹虽然据说是不欢而散,但好像‘不欢’也仅关乎俞瑞俞前辈一人,而且夫人一向关心君黎,倒也并无理由趁他不在反去摧损他的黑竹会。只有瞿前辈——我自不是说他必与这事有关,只是我实在对他了解颇少,不知他过往旧事,也不敢言深悉他的为人,只好冒昧前来,想多得些实证——最好是能推翻我这般妄论的实证,免得我‘疑神疑鬼’。至于你们三人何者金牌与我这块最为相似,这倒也算不得什么证据——凌夫人都不知道放哪了,便算是瞿前辈拿去用过,想必你也不知。”

    苏扶风伸手掠了掠头发:“那你想听些什么‘实证’?”

    “比如——”沉凤鸣眼神转动,“瞿前辈今日用来运酒的这架马车,是才新赁来的,还是——早几天就在了?”

    “刚来的。”苏扶风道,“不过——从哪弄来的,他可没说。”

    “他这些日子,一直都与你们住在这武林坊,不曾外出过么?”

    苏扶风笑指门外:“他现在就不在,你却问我他是不是一直不曾外出?”

    “我是说——他有没有特别的朋友,经常需要出去会面?”沉凤鸣道。

    “算不得经常,但偶尔出去一趟,总也不奇,至于是见朋友还是去做别的,我不晓得。”苏扶风道,“据我所见,大多数应该还是去采找些用具——你也晓得,他一向好弄手工奇技,虽然这些年做得少,可但凡真做起来,为了一件合趁材料,便要跑许多地方找寻比对,有的一时得不到,便得打听消息,都费时得很,若是有些复杂的玩意儿,家里地方小,还得在外头试验,所以他一出门许久,甚至几天半月,也不出奇。他若愿意说一声便说一声,就算不说,也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也不问?”

    “问什么。”苏扶风道,“瞿安又不是五五,做些什么还消我管,出门还消我担心?”

    “……你们这一家还真怪。”

    “怪么?”

    “上回见到瞿前辈同五五之间,倒还很是亲热,怎么好像——嗯,反同凌公子与你,像是有些疏离。”

    苏扶风轻轻笑了笑:“如果你的父亲把你从小就带去黑竹会那般地方,然后在你五岁时便一走了之,留下你一个人在一天天的你死我活里长大,你肯定比他们还疏离。”

    “那倒也是。我爹那时还没这般对我,我已经当他是个陌生人。”

    提及他父亲,苏扶风只好又沉默了。

    “凌夫人愿意……再多说说关于瞿前辈的事么?”沉凤鸣将身体倾前了些。“比如——他与黑竹之间,可还留着什么特别的联系?又比如——既然父子这般疏离,为何还要住在一起?”

    苏扶风在心里叹了一口。她在任何人面前或都不会愿意有问必答,可沉凤鸣——这个不将她视作仇人的沉凤鸣——她终究觉得自己欠他一些什么。

    “父子虽然疏离,但总还是有个母亲在。”她开口道,“你——该也明白的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正好奇。好像——很少看见凌公子的母亲露面,有时我都不知她到底是不是住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“她身体不好。应该说——是精神不甚好,这些年常常忘事,忘起来连人都不认识,甚或还会想象一些子虚乌有之事,有点像癔症,多年访医未愈,反而日渐沉重,只有偶尔片刻清醒,所以不大见客。凌厉虽说与这双父母都不大亲近,但总也不能丢下这母亲不管。”

    “她是什么身份来历?”

    “这你倒不必生疑。”苏扶风道。“她不会武功,也不是江湖中人,原本是个官家小姐,大约只能说——这一辈子都是给瞿安耽误了。说来也不好听,这种事大概当真是父子相传,瞿安同凌厉,年轻时是一般的荒唐,也不知毁了几个女儿的前程。若似我这般江湖里出身,本来也没什么家世背景,倒也罢了。可若像她这样,年轻轻丢了清白名声,从此再回不去原本的日子,那便苦了。你想想,一个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,没成亲就大了肚子,给家里赶了出来,但这孩子的爹人影都不见,她还能把凌厉养了几年才丢下,都算好的了。瞿安呢,那会儿恐怕只十六七岁,回个头就忘了,要不是过了几年接了件任务赶巧在那县城里头,想起来还有过这一段风流旧事心血来潮去打听了下人家,只怕都不会知道人家给他生了孩子。总算他一直是俞瑞的得意弟子,那时候在黑竹已经很有些地位,所以找到凌厉带去黑竹,俞瑞也没说他,还替他教导凌厉。但凌厉才五岁,可不知道这个黑竹金牌是自己爹,只天天听俞瑞夸奖,便将他视若神明偶像,我认识他的时候,他都十多年没见到瞿安了,还一口一个‘瞿大哥’地提起他。若瞿安当真只是他师兄不是爹,恐怕他们之间今日反不会这么僵。”

    这段往事,沉凤鸣在黑竹会里也曾听过一点风影,虽没这般细致确实,倒也大差不差。反是刺刺听了难止惊讶,掩口不言。

    苏扶风接着道:“凌厉至今当了面都不大叫得出这个‘爹’字来,倒是他母亲——他虽然不大记得了,但好不容易找到之后,还是肯叫一声‘娘’。本来我们是不必与瞿安生活在一起的,只不过——凌厉的母亲,旁的人都不怎么记得了,唯独对瞿安一直念念不忘,有瞿安在时,她身体精神便都好些,所以凌厉那时候多少算是求着瞿安,才将他留下来的。他其实也想试试——天长日久,与这带了些隔阂的爹能不能释下旧怨,不过看来,完全相处融洽还是太难了,最多也只能‘相敬如宾’。”

    沉凤鸣犹豫了下,还是问出口来:“江湖上传说瞿安曾是朱雀之‘男宠’,这是真的么?”

    苏扶风于此也沉默了片刻,方道:“就我当年在朱雀山庄所见——应该,是真的。朱雀待他的确很是不同,但瞿安似乎——于此并不情愿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他恨朱雀。”沉凤鸣接话,“没一个男人——若非出于自愿——能忍这般屈辱。”

    苏扶风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刺刺,似乎不确定在这个小姑娘面前说起这个话题合不合宜。沉凤鸣当然明白她的意思,可是此刻,他亟望一个答桉。

    “假如制作假令这件事与瞿前辈有关,我只是说假如,”沉凤鸣道,“那么他可能是因为恨朱雀,所以对朱雀唯一的弟子君黎也生了恨意,对此刻属他的黑竹自然便有了想法。反正他与凌公子和夫人你们二位也并没那么亲近,即使知道你们与君黎关系颇深,也不必太在意你们的感受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不是太迂回了?”苏扶风道,“以这层关系来解释——你不觉得远了些?”